作者：左希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徐君畅（“立学术”栏目编译员，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国际组织与国际交流专业21级硕士生）

审校：姚星宇（“立学术”栏目编译员，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国际组织与国际交流专业21级硕士生）

来源：左希迎.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及其根源[J].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22,39(03):21-47+5.

【期刊简介】

《外交评论》双月刊系外交部主管、外交学院主办的国际政治类中文学术期刊，中国国际关系学会会刊。《外交评论》现为国家社科基金资助期刊，北京大学图书馆“中文核心期刊”、南京大学“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信息中心“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核心期刊”等国内主要期刊评估体系的国际政治类核心期刊、引文索引来源期刊。《外交评论》以“立足中国看世界、放眼世界观中国”为宗旨，关注在“大国际关系”“大外交”学科范畴内的各种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推重对中国外交及其相关问题的研讨，崇尚理论联系实际、实事求是的优良学风，致力于理论探讨与政策分析的有机融通和结合。

【文章导读】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21年11月1日的一项调查显示，在包括美国的全球发达经济体中，绝大多数人不再认为美国民主为世界其他国家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当前美国在外交政策上遇到了较大麻烦，尽管一部分美国政治精英仍然坚决反对从世界事务中抽身，但是孤立主义和民族主义正在动摇美国外交政策的根本。尽管美国并未走向绝对衰落，但是近年来美国已经无力支撑以往的外交战略，其外交政策出现了危机的迹象。那么，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在何处?其根源是什么?俄乌冲突大大改变了美国的外部处境，美国在这次冲突中得势是否意味着它在走出外交政策的危机?

【内容概览】

一、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

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是指这样一种局面，即美国在全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外部挑战，政治精英经常难以制订合理的应对方案来解决问题或缓和挑战，其应对方式反而会进一步恶化局势，最终导致更大范围和更大规模的危机。就本质而言，美国外交政策危机的根源在国内层面，即美国国家实力相对衰落使得其无力维系全球范围的自由国际秩序，最终导致秩序走向坍塌。尽管美国试图重新打造新国际秩序，然而受国内问题掣肘，国际危机和地区危机将不断涌现。具体而言，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外交决策机制功能失调加剧

美国外交政策出现危机的表现之一是决策机制出现问题，表现出功能失调的特征。这种功能失调对美国外交政策造成了巨大的干扰，并且将困扰美国很长时间。

第一，特朗普非专业主义的外交决策给美国留下了巨大的负面遗产。尽管拜登当选给美国提供了一个修复调整的机会，然而有三个阴影始终存在：一是拜登政府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二是特朗普在共和党内部的影响力仍然无可比拟；三是美国外交政策非专业主义的两极分化社会基础仍然存在。

第二，民族主义正成为塑造美国外交政策难以忽视的因素。长远来看，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将持续很长时间，势必影响和塑造美国与中国、俄罗斯等大国的战略互动模式。

第三，美国的自我纠偏机制难以发挥作用。建国以来，美国依靠其政治和社会的自我纠偏机制，解决了一次次危机。而当前美国在内政和外交上都遇到了大麻烦，并且美国政府对诸多问题都采取了选择性忽视的态度，自我纠偏和自我调适能力似乎已经缺失。

(二)美国不再是“能解决问题的国家”

种种迹象表明，美国已经不是一个愿意承担责任、能够解决问题的国家。自特朗普政府以来，美国不但没有成为问题解决者和秩序构建者，反而成为世界的问题制造者和秩序破坏者。更为关键的是，这些理念和政策被拜登政府堂而皇之地继承。事实上，特朗普处理外交事务的交易方式在美国历史上是常态，因此特朗普的影响将长期存在。

(三)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走向瓦解

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还表现在其自诩的全球自由国际秩序正走向瓦解。虽然美国获得了冷战的胜利，但伴随着福山“历史终结论”的预言，却是一股重要的历史潜流，即民主化和全球化反向力量的兴起。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反全球化力量日益成为关键的侵蚀力量，全球自由国际秩序逐渐显现危机，特朗普现象更被世人视为全球自由国际秩序终结的象征。

二、美国外交政策危机的国内根源

二战以后，美国主导构建的国际秩序本质上是一种“嵌入式自由主义”秩序。一定程度上，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能否存续，有赖于其在外交政策和国内政治之间维持微妙平衡。然而，这种平衡是脆弱的。当前美国中产阶级不断萎缩和民主体系面临危机，已经导致整个社会层面的理性走向溃败，正在抽空美国主导自由国际秩序的国内基础。

(一)美国中产阶级的萎缩

美国外交政策面临危机反映了其国内社会基础的重大变化，其直接表现就是中产阶级萎缩。历史地看，美国中产阶级萎缩有着复杂的背景，但直接原因是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国家治理出了问题，不仅相对收益比竞争对手低，而且国内种族问题和贫富分化问题趋于恶化，政府无力解决相关顽疾。中产阶级萎缩加剧社会分化，使得美国外交政策出现剧烈动荡，在权力与原则、战略收缩与深度介入、多边主义与单边主义之间大幅摇摆，自由国际秩序由此面临巨大的挑战。

(二)美国治理体系的危机

让自由国际秩序更黯然失色的是美国治理体系面临的危机。

第一，美国政治精英的素养全面下滑，威胁美国的政治制度和国际领导地位。近年来，人们对美国政治精英的观感正在发生变化，他们在内政和外交上的表现远远不及以往。一个国内政治不稳定的美国将难以维系其全球战略。

第二，贫富分化加剧，政治精英难以代表公众。美国贫富分化加剧是改变社会结构的重大力量，势必冲击其治理体系。在贫富分化日趋扩大的时代，富人掌握了绝大部分财富和影响力，导致社会不公平，在政治上产生了两个严峻后果。一是美国政治精英缺乏跟公众的真正沟通，二是民主变成了一次性投票。

第三，种族冲突进一步恶化。白人人口的下降、少数族裔人口的快速增加，正在冲击美国的社会结构，并将重塑美国的政治版图。当前美国的人口结构变化加大了不同种族之间的张力，增加了构建民主共同体的难度。

第四，美国媒体的集体堕落。总体而言，美国媒体出现问题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美国“政治正确”理念的僵化，使得媒体丧失了公立中正的品质；二是新媒体技术迅速发展，释放出海量的负面信息，已有的制度和规则难以容纳消化；三是科技公司寡头化，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美国舆论的风向标，成为损害美国舆论生态的罪魁祸首。

(三)美国社会理性信仰的溃败

归根结底，此轮美国外交政策的危机是美国社会中理性溃败的外在表现。一般而言，美国的社会治理扎根于两个基石：一是中产阶级是社会结构的基础。二是社会哲学基础扎根于人们对理性的信仰。美国不仅在冷战结束后对资本和权力的管控不足，反而受其控制和影响而加剧了社会问题。更为根本的是，美国社会的哲学基础也受到侵蚀而面临危机。一方面，科学主义精神在美国社会受到挑战；另一方面，“政治正确”业已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扭曲民众的事实判断和知识理解。

三、拜登政府的战略性修复举措

拜登政府的战略性修复举措主要包括复兴民主、团结民主盟友和伙伴、通过将中国塑造为对手来凝聚国内共识三个核心组成部分。

(一)复兴国内民主

美国民主出了大问题，这已是一个共识。拜登在发表于《外交事务》杂志的文章中指出，美国必须修复和重振自己的民主。因此，拜登政府竭力清除特朗普的政治遗产，使执政思路重回民主党传统，对一系列社会政策进行调整，试图缓解美国社会治理中的种种问题。

(二)团结民主盟友和伙伴

在拜登的政策规划中，修复与民主盟友、伙伴的关系是对抗中国至关重要的一步。一是弥补美国力量的不足，重新获得战略优势。二是意在通过团结盟友和伙伴，构建小圈子，将中国排挤出美国主导的产业链。三是重拾价值观，占领道义制高点。在过去一年多，拜登政府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三个层面采取多种措施，力图巩固美国与民主盟友、伙伴的关系。在政治上，拜登政府非常重视跨大西洋关系，以强化美国与欧洲国家在应对中国和俄罗斯时的战略配合；在安全上，清理特朗普的遗产，强化与盟友、伙伴的战略协调；在经济上，联合盟友和伙伴构建弹性供应链。

(三)以中国为对手凝聚国内共识

在历史上，美国在阐明一个大战略并形成支持该战略的政治共识时，领导人往往会将一个特定的大国确定为主要对手，然后将国民思想集中在一个可见的外国威胁上。从理论上看，外部冲突能够增加一国的内部凝聚力，此举还被称为“聚旗效应”。自特朗普政府开始，以美国国会为首的政府和社会各界，积极推动对华政策辩论，鼓吹“中国威胁论”。拜登政府忠实地继承了特朗普的衣钵，同样将中国锁定为美国的头号对手。

四、俄乌冲突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影响

2022年2月24日，俄乌两国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美国如何应对这次冲突将对国际格局的走向产生重要影响。在俄乌冲突中，拜登政府通过团结盟友对俄罗斯发动空前的经济制裁和金融制裁、大打舆论战，展示了较高的外交技巧。

(一)美国外交进一步走向特殊主义路径

俄乌冲突加速了美国在外交政策上收缩阵线、排除异己的进度。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更充分利用这一危机带来的机会，强化这些政策手段。一是将中国和俄罗斯塑造为异己和对手，并通过舆论宣传进行抹黑，冠之以“独裁国家”或“邪恶轴心”。二是试图将中国和俄罗斯等国家排挤出自身主导的“小圈子”。总体来看，美国在俄乌冲突中加速了舍弃全球范围内普遍主义的步伐，坚定了无意继续扮演全球霸权的决心。

(二)美国与其他大国的关系加速重组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国及其盟友的行为迫使俄罗斯付出高额的经济成本和政治成本，加速了美国与其他大国关系的重组。在过去很长时间内，西方国家在诸多问题上分歧明显，欧盟更是一盘散沙，然而，俄乌战争促使西方空前团结起来、组织起来，成为未来一个时期塑造国际格局的重要因素之一。

(三)美国收缩并巩固自由主义理念

美国充分利用俄乌冲突这一危机，通过塑造外部威胁，积极构建有利于自身的战略态势，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自由主义理念在西方内部的整合，使之更符合当今世界的权力现实。其一，使自由主义理念的适用范围清晰化。俄乌冲突强化了美国对自由主义理念适用范围的认知，意识形态的边界愈加清晰和刚性。其二，增加了民主国家的内部凝聚力。在危机面前，西方国家内部的凝聚力大幅提升，自我认同感急剧加强。其三，俄乌冲突唤起了西方社会捍卫自由民主的决心。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充分利用俄乌冲突，呼吁各国及民众保卫自由民主，抵抗侵略。

五、结语

尽管拜登政府应对俄乌冲突得分颇多，美国外交政策危机呈现出转机的迹象，极大地改善了美国的外部处境，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就已经走出危机。美国外交政策的真正危机，在于其国内治理体系出现的问题，在于其实力相对衰落和世界观的改变，在于其作为全球霸权不再愿意领导世界。面对紊乱动荡的外部世界，拜登政府试图重振制造业、壮大中产阶级和修复国内民主，将美国国内社会重新嵌入一个范围更小的、局限于西方民主国家的小圈子，并将中国和俄罗斯等异己排挤出去，以替换既有的全球范围的自由国际秩序。